"甚麼！？老了！？"
聽到媽媽說出這麼一句後，我的內心就沉了一下。
因為在我鄉下，"老了"就是"過世了"的意思。
接著，媽媽不出聲了，然後，她開時低聲哭泣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上次看到媽媽哭成這樣是外公過世，好幾年前了。
我躲進房間內，繼續偷聽媽媽說電話。
聽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是婆婆的弟弟過世了。
我不太懂中國人的親戚關係的叫法，我也承認這方面我是很失敗的。
但是，我記得我在內地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婆婆要我叫他作"老爺"。
我沒有跟他說過太多話，就算有，也是他對著我說的，而我卻聽不懂。
因為當時的我聽不懂普通話，更聽不懂山東話。
但是，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手臂上一個大大的，長長的疤痕。看到都令人起雞皮疙瘩。
一拐一拐的走路姿態，肯定是雙腳某部份跌壞了。
停下來時站得筆直，甚至比竹竿都要直。
這些，是我對他"活生生"的印象。
第二年，婆婆告訴我，沒有老爺，就很大機會沒有我了。
外公是當時罕有的獨生子，而且跟外婆結婚時，父母都已經不在人間了。
而外婆也不見得好多少，她父母在她八歲時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但是，外婆有個弟弟，一個很疼她的弟弟，那就是老爺。
當年媽媽家好窮，因為始終靠耕作，不能夠有穩定的收入。
而且外婆年輕時總是病，所以外公賺回來的錢大部份都要拿來幫外婆看病。
一個"窮"字，是不夠具體的。
我媽媽來香港後才知道雞蛋的味道。
媽媽五兄弟姐妹試過連續幾個月都只吃樹根和樹皮。
讀書時的文具全部都是撿回來的。
只有農曆新年才能夠吃小小大米。
一對鞋子從小學穿到中學畢業。
所以，老爺去了黑龍江當兵。
當年國家對軍人的待遇是不錯的。
比起農民，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的。
所以，老爺去了黑龍江當兵。
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姐姐受苦。
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媽媽五兄弟姐妹挨餓。
因為，他只剩下這麼一個親人了。
所以，老爺去了黑龍江當兵。
軍隊每年都會發糧票給軍人，老爺都會全部偷偷地寄過來。
軍隊每年都會派發大米給軍人，老爺也會全部偷偷地寄過來。
軍隊那裡有藥吃，老爺也會弄點，然後偷偷地寄過來。
婆婆說每年都會收到三對軍鞋。
鞋子底部裡面就收藏了以上的東西。
她每年都會哭著用鐵勾勾爛鞋子底部，拿出這些東西。
她總是哭著說"傻弟弟，你這樣你吃甚麼啊"。
外公也會嚷著"弟弟啊，我們欠你太多了"。
媽媽他們把這些景相都看在眼裡，牢牢記在腦海裡，然後告訴我所有東西。
因為這些糧票，媽媽他們可以吃多點有營養的東西。
因為這些大米，媽媽他們可以吃得更飽。
因為這些藥，婆婆才可以省去大部份去看病的錢。
所以，老爺去了黑龍江當兵。
黑龍江，是冷的。不是普通的冷，是我們都不敢想像的冷。
黑龍江，是空地。什麼都沒有，當年的軍隊是做開荒牛的。
當兵，是辛苦的，是會受罰的，他手上的疤痕就是這樣得來的。
當兵，是辛苦的，是會跌倒的。他的右腿，就是當兵時跌壞的。
老爺一輩子都沒有結婚。
因為他一早就決定了，要用他的一生去照顧一個女人。
那個就是他姐姐，也就是我外婆。
當完兵後就在黑龍江養老。
上次我看見他那次，原來就是他19歲離開村莊後第一次回來。
19歲，離開一個自己成長的地方，為了照顧姐姐，去了黑龍江當兵。
婆婆一直都想去黑龍江探望他多一次。
但是她雙腳不太好，無法走太遠的路。
不過都有保持打電話，聯絡一下，互相問好。
這次準備回大陸，媽媽早就計劃好了，帶婆婆去黑龍江探望老爺。
媽媽連手信都買好了，婆婆也很期待這次的見面。
我也很開心，可以再次見到這位老爺，希望這次可以好好跟他道謝。
誰知道，他上星期老了。
原來是患上了肺癌。
他沒有告訴我們。
原因很簡單，他不想我們擔心。
我很不開心。
我很失落。
我很無奈。
為甚麼我當年什麼都不懂。
為甚麼我甚麼都聽不懂。
為甚麼我甚麼都不會說。
外公離去了，謝老師也離去了，老爺也離去了。
這些人，都對我太重要。
我無法忘記他們的教誨。
我無法忘記他們給我做的榜樣。
我無法忘記他們慈祥的臉孔。
他們給我的東西，我要好好發揮。
老爺，因為您，我才可以在這裡。
謝謝您。
真的，謝謝您。
可以的話，讓我將來在你墳墓前大聲地哭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