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姐姐了。
    姐姐者,小樱者也。

    小樱是大我14岁的堂姐,姑妈的女儿,小彭的太太,一个四岁娃娃的母亲,某餐饮店的老板娘。在此之前,她是中华路小学的小学生,十三中的女初中生,桂林卫校的女高中生,电信营业厅的前台小姐,美容院的美甲师……
    “……”
    1岁周日宴的时候,我的身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品:两只毛绒小象,一只毛绒小奶牛,一辆小鹿滑板车……还有把我围起来的亲戚们,有爸爸妈妈、大伯、4岁的堂姐、姑爹姑妈、爷爷。但是我只顾一个劲往小樱身边爬去。但是很不幸,我栽倒在蛋糕里了。
    随着亲戚们的疯狂的大笑,我茫然地抬起头来,蛋糕上的淡粉色奶油花正好印在我的嘴上,下半张脸白花花一片,只有小樱把我扶起来,用纸擦我的脸,然后把我扶起来坐着。

     我那时候不会走路,只会乱爬。不知道是谁送给我那个小鹿滑板车,这个礼物太超前了,至少要三岁才能玩。当时的我没法站上去滑,就只能按鹿头后面的音乐开关,8bit的蜂鸣器里传来《祝你生日快乐》《小星星》《常回家看看》,伴随着粗糙的芯片音乐的声音,那个玩具小鹿眼睛放出绿光,向我扑来——我一不小心把滑板车扳倒了——小鹿坚硬的塑料鼻子和我的镚头进行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亲密接触。
    大笑声如同病毒一样从每一个家长的嘴里喷发出来,我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果果,别哭了,姐姐给你吃果冻啵?”只有小樱安慰我——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坐在窗边,在用勺子挖一个金色的喜之郎什锦果冻,旁边是正在播放着儿歌DVD的电视机,那光芒照亮她的侧脸,她仿佛圣母玛利亚。
    “我把里面最珍贵的樱桃给你啵,好不好?”
    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我去记不清了,我只记得14岁的小樱用勺子挖起那颗每盒果冻里只有一颗的、小孩子最舍不得的、被切成爱心形状的、像红宝石一样晶光闪烁的樱桃,放进涕泗横流的我的嘴里。我停止了哭泣,看着小樱。扎一对下双马尾的小樱,穿着白底红草莓印花的针织衫,带着眼镜。我的姐姐。我的女性形象认知的启蒙。从那以后我就确定我最喜欢的水果就是草莓和樱桃,这个温柔的少女的形象已经给了我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最美好的憧憬。


                           (二)
    我每一次去爷爷家,最喜欢的就是去小樱的房间。那根本不叫房间,是客厅后面隔出来的另一个偏厅。只有一扇和客厅连通的窗户,没有独立的房间门。小樱的房间和厨房、厕所连在一起,每一次大人进进出出都能看见她在干什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没有隐私空间。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去找小樱玩。那时候我六岁,二十岁的小樱应该已经当上美甲师了。小樱的房间还是苏联式的那种卫生墙,上半截雪白,下半截是绿的。我没事就在她墙上涂鸦:“这是英语书上的sam,这是amy……”她也不生气,就看着我画,还给我递笔。时间的流动仿佛停滞了,只有石英钟缓缓发出被拉得很长的秒针齿轮啮合的声音。墙上挂着她以前画的画——我现在还记得:一幅红梅,一幅维尼熊,一幅蓝天白云下的蒙古包。她知道我爱画画,就把用来画那些的固体水彩送给了我,我第一次知道国画颜料有那么多美丽的颜色——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颜料还是曙红和花青。

    小樱的床还是很古老的全木床,蚊帐的网眼非常密,在那陈旧的乳白色帐幔里,是我们姐妹两个的小天地。傍晚的天光如同芒果汁一般透过纱窗,一台日升牌电风扇孜孜转动,我和她侧躺在床上面对面,我傻笑着,姐姐身上有poison香水的味道。我很害羞,一会儿看看她时髦的亮片吊带衫下因为呼吸而起伏的大人的胸脯,又觉得这样不礼貌,转而看看她床头贴的小浣熊干脆面的贴纸。她以为我对这个感兴趣,就说:“我给果果讲个故事,就是关于这些小浣熊的故事。以前姐姐为了集齐这些小浣熊,还专门骑着单车去很远的小卖部买……”
    “小浣熊……我到处贴,这里也有,书上也有……啊……果果睡着了吗?那,等吃饭我再叫你?”
    姐姐的所有东西都有一股陈旧的味道,又像书的味道、又像当年那颗樱桃的味道。姐姐,我没有睡着,请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只是因为这种宁静祥和的气氛太让我不忍心打破这片平静……算了,就当做我睡着了吧。
    等姑妈叫我起床吃饭,已经彻底日落西山。姐姐已经先吃完饭去上班了。那或许是我第一次对“傍晚睡到晚上醒来的强烈孤独感”有深刻的认知。姐姐好像聊斋中走出来的某一只精明漂亮的雪白的女狐,矗地一下从我的眼中消失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我全知全能的姐姐八点半下班会闪现回家,在此之前路过微笑堂不会忘记给我买香香的盐焗鸡翅。


                               (三)
    待我大一点之后,或许是十岁。小樱又去自主创业开起了服装店,这回小樱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完全的摩登女郎。呜呼!小樱真漂亮!虽然眼睛小,但总是炯炯有神,涂着卡姿兰睫毛膏,美宝莲口红。头发是当年很流行的清楚系清汤挂面,但养护得很好,漆黑的头发如同墨水从头上倒下来一般妩媚地遮住半边脸,露出白皙的脖颈、突出娇俏的珊瑚色嘴唇,小樱总是穿着最时髦的赤文字姐系服装(那时候正是2012年,涩谷辣妹和原宿系、韩流流行的时代!)她身上永远有一款香水味使我久久不能忘却!或许是之前提到的“毒药”(迪奥的绿毒,那时候的民间叫法是“香水有毒”),也有可能是香奈儿邂逅柔情香水,或者粉毒,已经记不清了。强烈的馥郁的味道让她的小房间也像个时尚沙龙,她有个半身镜梳妆台,前面琳琅满目全是各种各样的护肤品玻璃瓶,我看着那些瓶瓶罐罐,闻着那些极富女性魅力的香味,只觉得头皮痒痒的,手指头也痒痒的,把那些美丽的瓶罐拿在手上,只觉得手心和脸庞滚烫、心脏跳得大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鼓涨涨的快要飞出来——姐姐就是百变小樱、是日奈森亚梦、是光之美少女、是美少女战士!我也想成为有魅力的人!我想进入青春期,进入成人期,进入摩登女郎的花花世界!跃跃欲试想要变成成熟的女性!这是我的美学的第一课,也是对女性意识的启蒙,因为这种爱美之心从一开始就无关取悦别人,纯粹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觉得自己获得了成长、变得强大起来。
    “果果,你还是儿童,儿童不可以臭美,16岁之后才可以,知道没?”小樱点了点我的鼻子,我只能听话地放下手上的妆前乳。
    “但是姐姐可以把衣服和一些饰品送给你作为替代,好吗?”
    好!好极了,为什么不好?太好了!!16岁还有很久很久呢!我现在就要变得漂亮起来!
    小樱开始翻箱倒柜,好多漂亮的衣服!我现在还能完全描述出她给我的几件衣服的特征:黑白不规则横条纹背心裙、带有蛋黄色纱外套的灰黄小蜜蜂纹花苞裙、带有亚麻马甲的满印小兔与小木马的雪纺长外衣,所有的纽扣都是贝壳的(我现在还在穿它!)、米白色阔腿短裤,可以和上面这个配成一套(这个现在也在穿!)满印玫红色和浅绿色点点和小鸟的深蓝色雪纺长袖衫(这个还可以穿但是里面的衬布有些坏了)……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的装饰品,手链:五色玻璃、紫水晶、绿塑料珠、黄水晶、粉色多面体水晶……
    “姐姐,谢谢你!”我扑上去,挂在小樱身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也是最好搞定的小孩,小樱的几件旧衣服,几根旧手链就可以哄得我神魂颠倒,但是我是自愿的,我乐意!因为我也想变成漂亮姐姐!
    我还学会了涂指甲油,我最爱那浓郁的珍珠色!因为有了在小樱房间里用她东西的特权,我总是涂她那瓶珍珠指甲油。强烈的油漆味和妈妈的责骂,并不妨碍我把十个指甲变成十个闪闪发光的珍珠,——太神奇了,美妆真是好神奇的东西。涂上之后尽管我还是缺牙、爱哭、鼻炎流鼻涕,但每当看到自己的手,我就感觉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小孩。直到很多年后看《热情绽放光之美少女》,我最喜欢的人物就是以美甲做变身特色的沧海天使萝拉,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她让我想起那瓶珍珠指甲油和小樱姐姐。


                              (四)

    随着我慢慢长大,小樱也因为工作慢慢不在家里,每一次去爷爷家,我还是会进她的房间,看看她在干什么、有什么漂亮东西。可是小樱当上了电信公司的前台小姐,随着工作繁忙,她也慢慢没时间打扮了。加上住员工宿舍,屋子里渐渐少了小樱的痕迹……先是那些绮丽的瓶瓶罐罐不见了,然后是木头床被拆了、墙也重新贴了墙纸……

    最后,我上高中了。传来一个对我来说简直是噩耗的消息:小樱之所以慢慢不在家住了,是因为她被安排相亲,并且和一个开饭馆的全州男的看对眼了。
    我崩溃了。就在那时候,我看清了男权社会的婚姻之所以要让女性离开原本的氏族,就是为了让她们归自己所有、挑拨女人之间原本紧密的纽带。
    什么嫁出去的女儿,什么外家人,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她。
    男人,我不管你是谁。
    请不要
    把小樱从我的身边夺走。
    这是不可以的。
    如果敢让小樱受一点委屈,我绝对会杀了你。
    
                             (五)
    我的憎恨,很明显是多余的。
    小樱三十一岁那年,还是嫁给了小彭。

    他们在19年冬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全市最好的酒店宴请宾客。她好像忘记了我这个妹妹,或者以为我要高考,所以没叫我去做花童或者伴娘,而是让她的两个朋友去当。
    好吧,我不在意,姐姐,只要你能幸福。
    但是具体的表现是,那天我英语全班第一的名额被一个男同学抢了,还有半年高考,我躁郁症发作,吞了很多感冒药,在呕吐的时候,不明真相的我妈认为我一定是喝了冷水,骂了我一顿,然后告诉我赶紧把脸洗干净,去参加小樱的婚礼。我大发雷霆,不愿意看到小樱穿婚纱嫁给男人的样子,因此喊着“我不去我不去”,大哭大闹,我妈对我放狠话,说不去也要去,不许缺席破坏人家的大喜日子,我只能叛逆地穿上复仇者黑贞德的披肩出了门。在酒席上,我没说一句话,全程低头吃饭。过了没多久,小樱穿着一套红色的汉服来敬酒了:仿明制窄袖妆花对襟,黄金头面,织金马面裙。我不敢抬头看小樱,我怕我的眼泪会在看到她因为筹备婚礼而忙得油光满面妆容脱落的脸的一瞬间夺眶而出。
    那年高考之后我离开了家来到江南求学,没再见过小樱。
    我几乎在小樱结婚之后忘记了她。真不应该。


                             (六)
    深受视觉系摇滚“荼毒”的十八岁那年,和我妈提出要去打耳钉。
    “过年回去的时候问问小樱吧,她以前在小香港打的。”
    那时候小樱的娃娃已经生下来了。我怀疑他们夫妻俩是先育后婚。我不高兴。我不想知道那个一脸熊相的小彭怎么和我的姐姐躺在一起的,想想我就要揍他。
    “去找人手工穿耳洞就好啦,这样不容易发炎。”小樱这么回答。这是我这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和小樱说上话。
    “果果也终于长大了,知道爱美了,敢打耳钉了!”小樱笑着说。
    “一直都臭美得要死。”我妈回答。
    “想起小时候,你玩我的耳环支架,上面有一个真蜘蛛,你以为那是耳钉,就去捏它,结果它跳起来了……”小樱说。
    “我以为那是个另类的耳钉!那时候不是很流行朋克风嚜!我认真的,姐姐!”
    娃娃饿哭了。小樱只得离开沙发,去给她调代乳粉。
    在合家欢的气氛中,我黯然神伤。戴上耳机走到外面散心。新年。地上丢弃着的孩子们燃放剩下的烟花爆竹散发出浓烈的硝味,一只流浪猫在车底打呵欠,旁边能仁寺在撞钟。祈福烧高香的人比比皆是,院墙外面弥漫着浓浓的香火味。我躲在花坛旁边抽烟,抬头望着紫色的夜空。
    随着在冬日夜晚呼出袅袅烟雾,我在路灯下默念着某一句话。比起烧高香,这样祝福不会太虔诚,不会引人注目:
    “老天保佑,我今年的愿望是希望小樱得到真正的幸福——不要假的幸福,我只要她过得好。”
    耳机里播放的是松本秀人的《粉红蜘蛛》。
    “用我的翅膀吧,spider。
    但是当你飞出笼子的时候,你会意识到
    所谓的自由,

    只不过是在某个人的手掌里飞翔而已。”
    ……你觉得你现在是自由的吗?姐姐。


                             (七)
    “搞什么鬼啊!这个东西,明明就不是珍珠色啊kora!”
    上个月,只有我一个人的寝室。我在美甲灯下发出愤怒的呐喊。
    “少用乳白色加点极光粉就来糊弄我!这不是珍珠色,退钱退钱!”
    “我要把十个指甲涂成十颗珍珠,谁也别想拦着我!”
    “为什么啊!再也买不到像小樱的指甲油一样浓郁的珍珠色指甲油了!!……把我的童年还给我,把小樱还给我!……”
    我收起了愤怒,最终,悲伤让我无话可说。

—完—